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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久遠的事了,在某一個時刻突然憶起,那個躲在陰暗半圓洞的小女孩,望著洞外明亮陽光下急切尋人的那個慌張的身影,女孩眼裡充滿了不諒解及如鴕鳥逃避般的性格。

 

六歲兒時的記憶能真正記住的有多少,我卻永遠忘不了自己差點成為失蹤兒童的那段過程。

 
大伯在我六歲那年夏天携了一家子從台南來訪,六口的家庭只有大伯是男兒,伯母所出皆為女娃,四個女兒個性全異,各具特色。

 
大伯性格豪邁,待人海派,軍友不間連繫,待鄉友更是慷慨解囊,他人有難出手相助絕不小氣,因此,家中總是高朋滿座,個個談論國家大事爭得面紅耳赤,談及軍隊遷台時經歷槍林彈雨時或中彈或逃過一刧,林林總總的英雄過往。口沬橫飛的敍述,個個比聲音比戰績,宛若另一個人生戰場。

 

 客廳喧嘩熱鬧,房裡四個女兒習慣這樣的聲頻,靜靜的睡著,伯母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嘆著歲月年華的逝去,無奈自己的美貌及風韻絕華的身段,就這麼給埋了。

 

成人的世界於我六歲之齡那是個神秘而且不可觸及的世界,大伯的英風爽颯,伯母的淨白文靜,在我小小心靈留下那人世連理枝的珍貴,對於情愛世界的懵懂與期待有了更深期望,原來,情感能延伸到家庭,可以天長地久,可以海枯石爛,可以信諾不悔。

 

我喜歡大伯及伯母,大伯更是對我疼愛有加,伯母常拉著我的手:「這娃兒長得可真俊,濃眉大眼巧唇,掛著一臉笑,叫人自然而然打心底疼。」他們有了四女,卻不嫌我也生得女兒身,仍惜著。因此,在我六歲那年的酷暑,淚眼不捨他們的離去,哭求著雙親准我跟著他們往台南去。

 

五個小女生一塊卻沈默居多,不似一般女孩該有的活潑及嘰嘰喳喳吵鬧,甚是詭異的旅程。大堂姐聰慧文靜,大堂妹慓悍冷酷,二堂妹活像個悶葫蘆,小堂妹則白白淨淨似個會動的洋娃娃,她們靜默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景物,各懷心事與心思,望著沈默的她們,我緊挨著溫柔的伯母不離。

 

伯母囑咐堂姐妹帶著我在鄰近兜轉,相處幾天熟了些她們才肯與我接近,跟著她們後頭追著,而我後頭也跟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堂妹,我總停下腳步,試著牽著小堂妹,她總甩開我,不讓我接近。四千金,全防著外人,連二歲多的小堂妹也透著不友善。

 

住了十幾天,一日的清晨風和日麗,伯母輕聲喚我起床梳洗,將我的簡易行李收拾好,豆漿及紅豆麵包已擱置案頭,待我準備就緒,便牽著我搭上計程車往車站去。

 

母親曾說我是個精怪的孩子,我老像個衛兵似的守著長髮飄飄、婀娜多姿的母親,不准任何異性接近我母親,若有些微的靠近便嘟起嘴雙手抱胸生起氣來,非得母親好說歹勸的,甚至起誓絕不會再讓人靠近了,我才作罷,原來,我的情感潔癖是自小就有的了。

 

 而伯母卻觸動了我那情感潔癖的地雷。

 

伯母沒有直接帶我到車站,卻把我先帶到客運站旁的公園裡,讓我在旁等著,無視於我存在,與一個明明不是大伯的陌生男子牽起手甚至擁抱,目擊此況,無法接受對情感道義的抨擊,我展現了無言的抗議,趁著他們眼裡只有對方而對四周一切視若無睹時,我將自己藏了起來,躲在公園的一幢建物設計的半圓弧的洞裡,像個獵人躲在黑暗中,看著洞外獵物的一舉一動,而我安安靜靜不動聲色的等著,待他們兩人發現身邊的那個孩子不見時,伯母的臉剎那刷白,整個人像失了神的拚命呼叫我,在公園四處奔走,那個男子滿頭大汗的搜尋,伯母急得淚一直流,而我,仍靜默地看著洞外發生的一切。我可真沈得住氣。

 

 直到那個男子往這幢建物一個洞一個洞的伸頭探尋才將我尋著。伯母伸出手將我從洞裡拖出,「妳為什麼要躲在裡面?」伯母焦急的問。「他不是大伯,你們在做什麼?」我指著那個男子,口氣嚴厲的質問。

 

六歲的孩子懂什麼?他們原是這樣認為,才這麼不避諱我,沒想到我竟是個早熟靈慧的孩子,我知道伯母對不起大伯。

 

伯母不再牽我的手,招了計程車,直接從台南回到高雄的家。送我到家後跟母親寒暄幾句便匆匆的落荒而逃。

 

軍人沒在戰場上壯烈獻身,一把老骨頭的在自個兒的床上孤獨的死去。沒一個親人在身旁。

 

大伯的告別式上,望著大伯的遺照,想起他總在我深夜苦讀時,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而來,老是「大方、大方」的叫我,常問我要不要喝柳「登」汁,總是肯定我所說的話、所做的事,當我拿著成績單跟他報告時,他逗弄我「怎麼都是“甲”(假)的,不是真的?」,過年時總偷偷的多塞壓歲錢給我……,在我有能力反哺時,我陪著大伯及父親至金門旅遊,大伯的痛風在刺痛著他,他咬著牙還是把太武山給走了一趟。大伯對我的疼愛超過她的四千金,想起大伯的點點滴滴及他的孤單,我無法克制的痛哭。

 

大伯與伯母應是一對人人稱羨的佳偶,是那個部份出了問題?在我那個年紀是無法體會,可我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胡亂說的,六歲的我並沒將伯母那段的私會透露。而在隔年大伯獨自帶著四千金從台南搬來,與我們比鄰而居,我仍然守著這個秘密。

 

一直到我三十歲結婚前才將這段過程向母親托盤而出,母親渾身疙瘩立起,她憂心的不是伯母,而是我差點成了失蹤兒童,我的意氣用事差點害了自己更將陷伯母於不仁不義終生悔恨的後果之中,母親沒有責怪伯母,反而感謝伯母不捨不棄的將我尋獲。

 

每段情感,每個婚姻,都有其外人不得知的陰暗面,縱使它可以是幸福美滿的,但總有我們無法體會的真實情況。

 

大伯的四千金在父母離異後,更加沈默,更加冷漠,個個心口都像是缺了一角,個性也都有稜有角,像個社會邊緣人般地活著,不是獨身,便是婚姻出岔。

 

大伯離婚後終生未娶,伯母反而是迅速的便嫁了人,還生了一子,她的兩個女兒婚禮她都有來,卻只敢坐在親友席,主桌的位子她不敢去坐,她這個母親,是失職及缺席了。

 

大伯與父親雖非親兄弟,是為同鄉同姓之情卻親如手足,在大伯最後年歲搬離的那幾年,我們經常前去探望,他的身子骨非常脆弱,腦子卻異常清楚,向父親抱怨四個女兒的不是,數落她們的無定性,羨慕父母所持的家庭和樂幸福,感慨之餘常常老淚縱橫。望著一個老人家的淚眼,往往使人不忍,每次離開時,心中總像是擱了塊大石頭,沈甸甸的壓著。剛開始大伯還能起身與我們坐在客廳說說笑笑,末幾個月他只能躺著起不了身,原來壯碩的身子,全縮了水,一層皮裹著骨架子而已。最後一次去探望他後的三天,深夜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離開,隔日清晨照顧他的大堂妹來喚他吃早餐時,才發現他早已渾身冰冷斷了氣…。

 

念情的我,現在很害伯看以前的相片,尤其相片中親人的團體照,一個個都離世了,相片裡笑容依舊,卻再也無法在真實生活相見。時間一直在走,生命一直在流逝,我一直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總是無法接受親人的離開,尤其是待我疼愛的親人,更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個世界很寂寞,也很孤單,一個人來世,當然也是一個人離世。而我還沒有準備好去接受。 

 

我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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