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樸樂活

【左為家母；右為外婆】

我相信我所擁有的外表，混合著不同種族繁複傳承之因，那是一張特殊的面孔，追溯初因，因為家父更因家母。家母之母－外婆年少絕對是美女，因著她的子女及孫子女，那代代相傳的美麗因子承襲不斷，當然更不可或缺外公的俊秀功勞。

已屆八十高齡，外婆靈活的將手往後撥弄轉呀轉地成一髮髻，輕鬆插入簡樸黑檀木的髮簪，弧度適中盤據於腦後。我仔細盯著外婆的細微動作，看得呆，外婆偏過頭向我燦爛一笑，細紋乖乖貼服著外婆的眼尾及嘴角，那是歲月的證據更是愛美女性所排斥的痕跡，可是，在它們存在於外婆如巴掌臉上卻是如此協調及柔和，如此地美，那樣的皺紋。
 

外婆所出十名子女，存活七位，在那樣的年代裡，適者生存，不適者自然淘汰，很現實殘酷卻不得不面對真實生活給的考驗。家母排行老二，實際該有兩位哥哥，一位出生不足月即腰折，而家母身後接連數位弟妹，最近的一位在家母年幼背伏過溪時不慎失足落溪，當夜發起高燒未再醒來，家母自責至今，總認為這位弟弟是她害死的。

孩子多，環境差，吃不飽，睡不穩，可外婆外公絕不將孩子往外送，寧可挨餓受凍也不肯讓孩子未足謀生能力離開他們身邊。

大舅英風俊爽，濃眉深邃大眼捲翹睫毛，薄厚適中的唇與潔白貝齒，一身古銅勻稱的膚色，結實毫無贅肉的體態，散發炯炯光芒。大舅美的不只是外表，更是他溫柔寬厚之心，讓人深感溫柔的慈悲。可惜，晚年初期，酒入愁腸，燒乾了他的肝，肝癌病逝。

【前戴帽者為表舅；後立者為19歲的大舅】

二舅氣質非凡，眼神透露著智慧光采，當他專注凝神盯著人說話時那投射出來的光芒易將人魂魄給引走，二舅是家中唯一投注在他身上受教育最多的子女，卻也是最後一刻將外婆辭世之時狠心將唯一僅存的補助金給剝奪殆盡，讀了最多書，末了將之所學用於親人，夠絕夠狠。

【左為二舅；右為小舅】

我的小舅，外婆最掛念這個已屆該知天命年紀的么兒。小舅孓然一生，孤單一輩子，終未娶，而在外婆去世之後，整個人彷彿又老了十年，瘸著十幾年前那場醉後車禍斷了的腿，一跛一跛吃力地行走。想起二十幾年前的小舅，他的意氣風發，身邊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我們幾個表兄弟姐妹大都畏怕他，另幾個表兄弟姐妹可慘了，背不出課文及九九乘法就得罰站及責罵，他管著每個不是他所出的晚輩，用聲音用個頭壓制每個小孩，可他就疼我姐及我，說我們是平地原住民不歸他的管轄，我們有著正義澟然的父親更有著嚴格管教的母親，再怎麼也不會變壞。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老了瘸了，當年那幾個被他管教的表兄弟每一個個頭都高過他，比他壯碩，也都成家立業了，見了小舅仍盡其的閃躲，表兄弟做錯事，他仍會抬起頭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縮著脖子等小舅罵完，再一溜煙地閃人。其實，我們都知道，沒人會怕他了，輕輕推他一把，他那站得住，只是敬他給他尊嚴罷了！

小舅的人生像個演壞劇情的連續劇，演員演的疲了倦了一個個退場，少了觀眾，掌聲早已停歇，只剩小舅一個人演著獨角戲，等待至最後的落幕，怕是連到最後自己醉臥在酒精中，連自己都無法給自己掌聲謝幕！

大阿姨年輕時真是個超級大美女，怎麼說呢？就是整個都美，不論五官或是身段都算得上鳯中鳯，因此她有幸嫁給一位隔壁村的整個都帥的姨夫，俊男配美女真是兩村當時頗為傳頌的美好姻緣。姨夫有雙大手及大腳，我已十五歲手掌伸展卻只達他的掌心，指頭如遙遠天邊。他總愛逗我開心，老將我往天空扔去，嚇得我頻頻尖叫討饒。大姨夫的雄健及膽識是大家公認，卻在一次山中狩獵時不慎跌入山谷，魂魄幽幽迴繞於山間始終不肯離去。自此大阿姨的心也跟著大姨夫遠去，暴飲暴食的後果就是身體狀態完全走樣，讓我們一段時日未見她時根本認不出她，昔日巧目倩兮，今日老態龍鐘，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改變的不只是外在，更是內心的貧乏，還有更深的怨恨在大阿姨的生命當中不斷的輪迴，一輩子怨苦。更苦的是她的孩子不是離婚就是欠債，惶惶不可終日。

 【20歲的大阿姨】

二阿姨的絕代風華及聰慧一直持續中，可說是女強人亦不為過，她活躍於該村婦女會的首領，帶領各式活動及募款，活發個性加上甜美的笑容往往一出征即可勝利歸返，如果二阿姨晚生個二十年成就必定不亞於高金素梅。

【左為家姐；右為二阿姨】

小阿姨距離前面幾位哥哥姐姐實在太遙遠，當他們已經在社會謀生存時她還流著兩條鼻涕跟在後頭抺了一臉土及黑污哇哇的哭，因此，小阿姨沈默安靜的個性便在眾人忽視之中養成，也造就她退縮膽小的性格，乖乖地接受家人的安排結婚生子，安奉守己地過著生活，偏如此地小阿姨卻是眾兄弟姐妹中次於家母的安穩生活。

【十八花樣年華的小阿姨】

家母排行第二，肩負起以下所有弟妹的教與養，最幸福也是最不幸集聚一身的命運。十八歲便將往後一生的命運交付給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第二見面訂婚，第三次見面即在婚禮上。這位陌生人長得瘦小滿臉皺紋，怎麼瞧都像營養不良般，這樣的人有能力照顧嗎？家母心中質疑著，可是想起訂婚時他腼腆老實的模樣應該是誠懇之人便如賭了般下了籌碼。婚姻生活是家母下賭之後的大贏家，家父對家母疼愛有加，如妻愛如女疼，根本是全賠，可家父甘之如飴。家母幼小時因為營養不良，潛藏著不為人知的宿疾，夜間如夜晚來臨更眼盲的雞群一片黑暗不明，加上知識不足與當時醫療技術設備不良，延了診治，一雙眼在三十歲前便嚴重退化成白內障，加上視網模剥離，四十歲時醫生即診斷為第一級視障，家母一雙美麗的雙眸能見的世界是一片黑暗。視線所及是黑暗，但家母內心世界是一片光明絢爛、色彩繽紛，因為家父全心全意的照料，更因子女之孝、家庭和樂，還有宗教得以歸依，當然最重要的是家母自我訓練的樂觀開朗的素質，將家母往如彩虹般的世界走去。家人是家母的眼，而家母是全家人的手，我們手牽手、心連心為著一家人的幸福彼此攜手前進。

 

【24的媽媽與3歲的我】

最不為外婆憂心的子女則屬於我這一家，因著家父家母經營家庭的用心，相對的另外六名子女讓外婆憂心忡忡到閉上眼的那一刻。

外婆住在深山裡，好山好水，自己種地瓜、芋頭及小米、蔬果，小兒至河裡抓些小魚小蝦、到更深的山區獵取野味，自足自給的生活加上樂觀善良個性，本應無憂無慮，卻因為子孫後續惹出一件件的禍事，外婆一天天地唉聲嘆氣，一天天地加速老去。

   

 【72歲可愛的外婆與同事苗先生】 

外婆有著一雙巧手，能織那代表著意義的圖騰地毯及網袋還有純手工的衣裳，色彩亮麗的顏色在外婆的巧意安排的編織與細工之下，讓人總是望之愛不釋手。還有，不管是手環或是耳墜更是巧奪天工。我有幸能得外婆割愛贈與，如珍愛之寶仔細妥貼的收藏。

【外婆在織背袋】

外婆堪稱長壽，命之長，送了丈夫，別了長子，辭了二婿及告別所有的親兄弟姐妹，接續自個兒以八十二歲高齡閉上眼與世長辭，揮手與陽間親友道別並向先她而去的親朋好友歸去。

外婆辭世未受太多生理折磨，卻受到心理折磨而不願再醒來。在加護病房我們換上藍色隔離衣，站在病床前凝視外婆身上插入各種管子，是以強行注入體內得以續命的外力，外婆瘦弱的承受，還有那不肯張眼的沈默抗拒。

抗拒不孝子孫層層剝削她一點一滴失去的生存原力。

告別式上眾人不捨，紛紛驅前近身，望著外婆慈目安詳睡容，以為她只是睡著。外婆連躺著不醒都如此美麗，我跪在外婆的身邊淚不停流，我不捨外婆離世，卻又如此慶幸她不需再活於人世受磨。

為了一筆可以稍微舒緩外孫欠債的金額，退了農保取得退休金，賣了與先夫胼手胝足所建的房屋土地，付了每月省吃節用政府補助的老人年金，退到村落一角村民所捐助的小小平房，喝山泉水，食自種蕃薯小米，簡簡單單度日。為了那位欠債的子孫，最後落得如此淒涼。

每每家母求她來家中休養長住，她總推三阻四不肯前來，因之對家母的愧疚，更因遠離那片好山好水會讓她患了思鄉之病，縱使那兒存在著諸多不快之事，但畢竟仍是她一輩子無法斷裂的原鄉。

外婆最後一次來訪是在微涼的秋日，家姐陪同家母前去迎接，外婆回頭望向自己最後苟住之屋，抬頭望了望遠方，眼神充滿哀傷。回望坐在屋內黑暗的影子，那個讓自己淘盡所有積蓄的孫兒，卻像丟入無底洞般，似乎永遠填不滿，心裡無限悲痛。

扶著視障的長女，一心一意想照顧自己的長女，在外婆以銀兩交換而出的長女，卻是所有子女最正常順意的子女。偏而自己應賴以依靠為生的次女，一次次的重創，落得如此下場。感嘆啊！人生如此，早該隨著先夫而去。

回到家母住居的外婆，生活食衣皆有人打理，她只需掛起老花眼鏡細細編織著她做的網袋，分送給各個孫兒，能做也只是如此。月足的不愁吃穿的日子，開始想念原鄉的老友及那隻陪伴在側的老白貓，外婆嚷著要回家。

家，回了，一個月後，往生。

這場親人之戰並未因外婆辭世而停止，繼之而來是更殘酷的親人相煎。熟知常識及略比兄弟姐妹多讀點書的二舅，運用偷天換日及欺下瞞上的方式，將那欲申請辦理喪事事宜的死亡津貼中飽私囊。全家嘩然，卻都默默的吞忍下來，拿去吧！如果他真的讓貪婪至此，那麼就讓這屈屈萬把元將親人之情給賣了。

遠走高飛的二舅，曾是我景仰的二舅，如今，因為這萬把元讓我把他看扁識破，徹底死了心。原來，人性之中的貪可將人性最可貴的親情如此地賤踏出賣，炎涼啊！人性！

這些年，也許真是年歲的增長，參加親朋告別式年年增加，我以為在參與多次的告別式後自己可以學習無情些，卻總是無法克制在告別式上痛哭，離開時又無法平復，需要一段時間的調整才能恢復。我深愛著我所識的任何人，而我一直在學習可以放得開，學會生命盡頭必有其之道，人生自有他該走之路。當我學會放開時，也許，我才真止體認生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