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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父親而言掃墓祭祖是十分遙遠而難以實現的事,可是每年我們仍頂著烈陽在酷熱之下掃了墓。

 

父親的雙親在三十八年播遷來台時並沒有來到台灣,父親以16之齡,頂了爺爺的缺,代父從軍,從北到南,再從海南島搭船來到了台灣。孤身的孩子能夠活下來,除了運氣,更需要"同鄉同村同姓氏"的牽引、庇佑才得以生存。

 

無數次在槍林彈雨中僥倖活了下來,一次匪軍橫掃,父親站在他的排長旁邊,子彈一路掃射,好幾顆子彈穿過排長的肚子,父親當下直覺要完蛋了,豈知槍桿子轉向父親時卻沒了子彈,排長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推了父親一把,叫他快跑,不要停,快跑!不敢回頭的父親,一路狂奔,連淚都忘了流。

 

另一次游擊戰時,匪軍突破防線,其中一個匪軍正準備拿槍對準父親,另一個匪軍說:看他是個孩子,大概也活不了多久,就免了。一句免了,父親活了下來,來到台灣,認識了母親,生了一對女兒。父親在台唯一的親人只有家母、姐、我三人。

 

隨政府來台的軍人各個都是無根的浮萍,飄浮在台灣的角落裡,有學問及聰明的人選擇了公務員的身份,娶台灣、客家女子為妻,安居落戶。其他的人不是大陸有了妻女不再婚,或是一心回大陸回老家而不願在台著根。父親兩者都不是,他是一個喜歡在安靜角落簡單生活的人,當別人一個個娶了妻生了子,他仍一個人沈浸在機械之中,直到有人想為大伯(非父親親兄,而是老家同村同姓的鄰居大哥)介紹原住民女孩子,大伯當時正在馬祖,於是託父親代為會面,父親去了,對象是個乖巧文靜的女孩,兩個彼此留下好印象,之後女孩成了我的母親,一段姻緣在巧合之下開花結果,34歲的父親娶了18歲的母親。

 

那麼何來掃墓?不婚的榮民會互通消息,其中許多老伯伯們為便於照顧,大家都會群聚一塊隱身於巿。父親在同鄉裡最為年幼,他又特別認真勤快,常常這些個老伯伯們有什麼家電用品壞了、馬桶不通、要申請任何事宜全由父親幫忙跑腿辦事,我印象中的父親除了要照顧我們這個家,也常常拿著各種工具跑到這些個伯伯家修理東西及到鄉公所辦事。其中有位同姓的"明祥爺爺"(非親生爺爺,而是同姓氏,家譜排"明"字輩,父親便視為親生父親般敬愛)在世時便互相往來照顧,只因他來台未娶妻,在他往生之後,父親以明祥爺爺之輩為他披麻戴孝,立碑祭拜。這一拜就拜了30年,毫不間斷。

 

而另一位信永哥哥安立在軍人公墓,為明祥爺爺掃了墓後,我們也都會去看這位北大畢業卻懷才不遇、英年早逝的信永哥哥。

 

父親這幾年常感慨的說一段時間就要送這些個戰爭中活下來的老鄉們,一個個的走了,他真怕他最後走,因為他走時這些老鄉們全都不能來送他了。父親更常說,當這些面對戰爭的老兵都走光了,就沒有人可以出面為歷史做見證了。若歷史被曲解了,他們這些離鄉背景的老兵們,流下來的血汗再也沒有人記得了!父親的無奈,是一個只有微薄力量的小巿民的心聲,聽從軍令的小兵,沒有能力去對抗改變歷史的大鯨魚。

 

往年掃墓是以懷念長輩的心情去的,今年,卻無限感慨,也許,往後隨著年齡漸長,探望的對象也將不限於長輩了。

 

今年第一次,我站在平輩好友納骨塔塔位前,向她合掌緬懷。

 

仰望她的位置K01-11,骨灰譚上她笑容燦爛的照片,低聲說:阿梅,我來看妳了。

 

淚,無聲滑落。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是,真的。雨,不是雨,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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