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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黃昏,夜,要來了。

 

仰望城巿裡瑰麗的晚霞,披了粉彩的薄紗輕揮藍天,點點燈火相映襯,車水馬龍的街道,揭開人們放鬆歡笑的序幕,享受美食、盡情歡唱,如此熱鬧喧嘩的夜晚。

 

我們應該擁有這樣的幸福生活,不是嗎?

 

可妳,卻正走入黑暗之中。

 

那冰冷的黑暗多麼不適合在此盛夏出現,妳卻一步一蹣走進……

 

我常在想生命之於我們到底有何意義?每一天睜開眼醒來是為了什麼?而閉上眼不再醒來又有什麼特別的涵意呢?這個世界到底是拿什麼尺來丈量?

 

當我們年齡慢慢走到了一個不同的階段,自會領略到更多不同的經驗,有美好的、有悲傷的、有喜悅的、有痛苦的……如此交雜著各種起伏不定的過程,只有死亡是離我們陌生且遙遠的。

 

明明知道這是人生必經路程,從小到大我們也經歷了許多親人的離世,他們都是長輩,所以我們也認為是理所當然,人老了、病了終有一天會走進死亡的路道。

 

可是,我竟無法接受妳躺在病床上瘦弱的樣子,妳的樣子讓我心疼,妳拒絕我們勤於探望更讓我心痛。

 

妳說不要讓我們看到妳受病痛折磨的樣子。(此刻還在為我們著想!!)

 

我們在妳的病榻前說說笑笑,一如往常的說著我們生活上的點滴,有八卦、有笑話、還有工作及生活中的不順與委屈,然後,妳總是笑得比我們還大聲,更要費力來安慰、鼓勵我們。

 

在病房裡我們有種錯覺,好像身處在星巴克,啜飲咖啡,然後分享心情。

 

妳仔細聆聽我們的瑣碎生活小事,便暫時忘記妳骨髓裡恣意妄為的癌細胞;妳的眼眶開始泛紅時,我們就說些好笑又好氣的事轉移妳的注意力。我們可以很隨意的引起妳的注意,因為妳十分在乎我們,我們也就輕而易舉讓妳分心而不去顧及身上的疼痛。可是,當我們離開後呢?

 

三公尺短距離的洗手間,妳要萬分苦痛的下床然後扶著牆走十分鐘才能到,白天有我們守著,夜晚時妳一個人如何度過這分分秒秒?

 

我無法想像。

 

醫院開始幫妳投藥,讓妳能減緩疼痛,更需自費買些抑制癌細胞增生的藥。妳開始接受電療及化療,頭髮開始一小撮一小撮的掉,妳綁了兩條小辮子,模樣好可愛,我們笑妳變瘦又變可愛,又不必曬太陽,出院之後就變美了,妳笑得好開心。妳還說電療時要照臉,很擔心臉會變黑長斑,妳的兒子還輕斥:是臉重要還是身體重要?我們都笑了。

 

探望妳成了生活很重要的事情,能讓妳開心的笑更是重要的任務,因此就算妳像鐵了心般的來電拒絕我們去探望妳,我們依然前往。妳很開心,我們放心。心寛,身體自然也就有了力量,我們無法為妳痛,但至少我們為妳帶來歡笑。

 

我們多麼希望這個世界是有奇蹟,而這個奇蹟能夠發生在妳的身上。

 

妳摸摸我的頭說:我好希望我能好起來,我有好多心願没有完成。

 

妳眼眶紅紅的說:我是個很平凡的人,很謝謝妳們不嫌棄我。

 

朋友之間何謂嫌棄?

 

對於某些人而言交朋友重學歷、家庭背景、財富、長相、職業,而我們也只是個平凡的人,如何以條件論朋友?能夠真誠相待,互相關心扶助的朋友得來不易又需以條件論嗎?

 

原來在妳的心目中有著我們無法得知的自卑感,可我們一直把妳當作姐姐看待,情同姐妹又何需條件呢?甚至viki和我都覺得妳待我們比我們的親姐姐都來得好啊!

 

妳一向堅強、隱忍,發生了事妳總忍著不說,連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妳還叮嚀兒子不准通知我們,若非他知道妳的心思,我們還被妳矇在鼓裡。

 

看著妳兒子特地從家裡為妳帶來的相片,回憶瞬間湧現,二十年的時光妳的孩子已長大成人,而我們從未婚、結婚、生子為人母,這些過程妳都參與,也都未曾遠離,那麼這些累積的回憶足夠力量將妳從鬼門關前拉回嗎?相片裡的妳笑得好燦爛,妳總說是我拍得好,沒有真心的微笑何來美好的相片呢?

 

我們在高雄吃透透,我們常拉著妳在高雄的各式各樣餐廳大啖美食,有些店家仍營業,有些店家不是易名就是關門大吉,而我們仍然在城巿裡努力的過日子。現在又新開了好幾家店,等妳出了院我們再去大塊朵頤一番喔~

 

妳的小兒說他對不起妳,從沒有帶妳四處走走、散散步,他一直在外讀書、當兵、就業,在妳生重病時仍無法放下台北的工作回來不分晝夜照顧妳,他很內疚,在電話裡無助的哭泣。妳一個人撐起他的生活費及學費,幸好他孝順及努力上進,沒有讓妳操心過,現在每週假日他一定回來陪伴,希望有一天妳能健康出院讓他能有機會帶妳旅遊。懂得感恩的孩子讓人喜歡,他說很慶幸他的媽媽能夠認識我們,不然依你們的家庭狀況是不可能有這般休閒活動的。我們更該說很慶幸有妳這位朋友,讓我們享盡被疼愛的滋味,更幸好妳有這位如女兒般貼心懂事的小兒子。

 

原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要完成。妳很堅定的說:我一定會加油,等我出了院我要做好多好多事!

 

我們打勾勾,等妳出院,我們要去看電影、逛街、迺夜巿、賞花、吹風看夜景……吃喝玩樂,放鬆心情,再為自己的健康儲簿存夠本!

 

黃昏近黑夜,黑夜過後即黎明。雖然,現在我們處理黑暗之中,但,我相信愈在黑暗愈能看見亮光。

 

黑暗之光,希望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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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的以為在妳的良善與虔誠之下而發生了奇蹟。妳喜孜孜地打電話與我及viki相約,要來看看我的「吾居墅」。Viki開著她的新車,載著妳坐她的新車來看我的新房,我攙扶著妳坐上新車,托著妳的手臂扶著妳走遍新房裡的每個角落,妳是如此的雀躍,這邊瞧瞧那邊摸摸,像個孩子。

 

看著妳戴著小兒子為妳買的俏麗短髮的假髮,我們坐在85℃輕啜咖啡及精緻蛋糕,當下我真希望這一刻起是新的開始。沒想到事隔一個多月這次的聚會成了我們最後一次的約會。

 

妳又再度進了急診室,而且肺部開始積水,當我急忙趕到醫院時,妳的先生正在抽水室外踱步,他向我點點頭,然後默默望著門,門內的妳,會讓他牽掛了,這是好事,可是會不會來得太遲了?夫妻情義在妳最後的日子才稍稍微有了點滴,該是了無遺憾了嗎?

 

看著剛把肺部積水抽出的妳,如此的虛弱,妳的瘦已經不是瘦而已,而是近乎皮包骨的狀態,面部臘黃,可妳對我強撐出笑容,一副"抽肺部積水"沒什麼只是件小事的樣子,然後故作輕鬆要我別牽掛更別放在心上。我不是沒有感覺的人,我受著妳給予的釋然,也做作的答予妳我會安心,只是當我與妳擁別抱著妳瘦弱不堪的身體,心頭正層層的剝落,當我轉身離開,門在我身後關上剎那間淚已流不止。我更意想不到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如果我可以事先知道我一定會纏著妳不走,更要緊緊的抱著妳。

 

妳一直很正向的面對老天爺給予的考驗,探望妳原本是要安慰及陪伴,卻常常反過來是妳鼓勵著我們,也一直承諾著一定要好起來。我們被妳灌迷湯的相信妳說的是事實,這一切充滿著希望與光明的。

 

過年即臨,妳仍掛念著要捎來祝福,剛出院妳催促著小兒子採買年節賀禮,親自送禮給viki,原本也要大老遠跑一趟旗山給我送來,身體狀況不堪負荷而改為快捷運送。收到禮盒時我充滿羞愧,應該是我主動送禮去探望妳才是,更可藉口在過年前去看看妳,去電向妳致謝並想去看看妳,妳中氣十足的告訴我妳很好,過年時妳想回台南去陪妳年邁的母親一起過年,要我別去找妳。聽著妳的聲音,讓我放了十萬個心,妳的聲音既開朗又充滿了朝氣,我很開心的允諾,等過年後妳回高雄時再去看看妳,妳也很愉快的答應。

 

我們的承諾卻在妳的一步之間崩壞。

 

在台南老家妳為了要叫喚在田裡鋤草的先生,凹凸不平的土地並不適合妳的步履,一個踉蹌,妳跌到了。妳的骨頭裡早已住滿了癌細胞,根本沒有任何支撐力,這一跌,嚇壞了所有人,小兒子發現妳摔倒飛奔到妳的身邊,而妳倒在地上,仍不住的撐著一口氣叫喚著先生,這一喚是妳活在這世上最後一次發出的聲音。

 

小兒子將妳送到奇美醫院的急診室,妳的先生堅持要把妳轉送回義大醫院,奔馳在高速公路上,妳回到了義大醫院,在急診室的妳仍以眼神鼓舞著小兒子,你們母子之間互相承諾要加油,妳進出無數次急診室,小兒子也堅信妳會熬過來,沒想到他離開醫院轉回台南的高速公路上醫院來了電話,妳進入了彌留狀態,請他們趕快回來醫院,他們火速轉回,正在路途中,妳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有任何家人的陪伴下,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選擇了離開。

 

一如許多的夜晚妳一個人睜著眼度過漫漫的黑夜。夜太黑,點燈太亮,病床上的妳默默的流了一夜的淚,淚光點點流進時光河流,緩緩流進歲月侵蝕著妳的最後的日子。妳的孤單讓護士以為妳沒有任何家人。

 

 

妳離世的那個夜晚,手機傳來小兒子通知的訊息,盯著螢幕上的字,我一度以為自己不識字,怎麼這些字拼湊起來我完全看不懂?小兒子寫些什麼?viki遠從台北來電問我是否收到簡訊?我們靜默,雖然心裡明白總會有這一刻,只是當它真的來臨時仍讓我們慌了起來。去電小兒子,他一逕的狂哭,只聽懂他鳴咽不清的說的一句:我現在無法說任何話。」,我們三個人分隔三地,同樣的悲傷,同樣的無語問蒼天,同樣的為妳而流淚,同樣的想念妳。

 

黑夜易使人崩潰,無法說任何一句話的又何止小兒子?

 

清晨來臨,一夜未闔眼的我睜著核桃般腫脹雙眼的我,奔向妳在人世最後安居的地方,一個冰冷的鐵櫃。

 

我來見妳最後一面。

 

小兒子守著妳的簡易靈堂,疲憊的他仍是淚流滿面,一直自責未能在妳身邊好好照顧,讓妳一顛一簸的走路才不慎跌倒。他一直以為老天爺是公平的,因為妳是一位善良的人,老天爺一定會好好疼惜妳,豈知怎會讓妳承受這麼大的折磨?一次次的急診,一回回的鬼門關前走一遭,妳都能全身而退,怎麼這次就沒有?妳的離世,小兒子的自責,我的傷心,在靈堂前不斷迴旋,沖擊著我們想念妳的心,很痛很痛。

 

拉開冰櫃的門,妳不再是坐臥著與我話家常,而是裹著一層薄冰霜安安靜靜閉著眼躺著,小兒子貼心為妳戴上假髮,我忍不住的伸手輕撫著妳消瘦又安詳臉龐,妳的冰冷從指尖傳來,淚眼矇矓的對妳說:妳終於卸下了,妳可以輕盈的在另一個國度重生,玉玲,一路好走。

 

一路好走啊~玉玲。

 

我知道就算我哭成淚人兒妳也不會醒來,我明白就算我向天要公平妳也不會出現,這一切對妳而言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妳已經受了太多的苦,人世滄桑,早點解脫未必不好。

 

我們幫妳選了新的住家,妳的新房位於11樓,門牌號碼1號。簡單的數字,為妳這個大路痴,怕妳出門玩後找不到家呀!

 

妳的家人為了是否幫妳辦告別式起了爭議,小兒子左右為難後詢問一直默默守在靈堂的我,我只簡單說:「如果是我,我會辦一個簡單溫馨的告別式,你媽媽一世清苦,應該給妳媽媽在人世間辦最後一場告別,以慰她在天之靈。」

 

小兒子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他獨排眾議、不顧異聲堅持為妳辦告別式。看著他,玉玲我好為妳感到欣慰,有這個兒子真好,妳沒有白疼他了。他一直是妳的驕傲,妳含辛茹苦的栽培他,他沒有辜負妳的用心,一直很努力的往上爬,遺憾的是妳的時間太短來不及等他功成名就,得以安享晚年、含飴弄孫。

 

人生的遺憾太多太多了,想要減少遺憾就是不要太多慾望。這是我對妳自私的感到遺憾,也許於妳,妳是了然於心吧!妳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妳從不奢望住洋房穿錦衣,只是有東西吃有衣服穿就很幸福了,而這些物品的來源都是由妳彎著腰、流著汗辛苦賺來的,甚至有餘錢或中了獎,妳都會毫不猶豫的捐獻。如此大器良善的妳,被老天爺相中,將妳從人生苦痛中提早解救出來。我們怨天不公,或許這樣的離開,對妳而言才是開釋解脫!

 

2/7告別式當天,雨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妳的遺照前,這張相片是我們一起去參加viki大弟結婚喜宴的飯店佈景,妳打扮的很美,歡喜的要我幫妳拍張相片,小兒子一度以為是他拍下的照片,我告訴他妳的相片百分之九十都出自我手,而妳曾向他說妳最喜歡這張相片,於是,相片裡笑得燦爛的妳留在人世最美的最後畫面。

 

小小的會場,頌讚的送福經音迴盪的耳邊,每走一步,我的淚就無法控制。是事實,妳確定離開了我們。今後誰來為我們煮三色蛋?誰會我們送來養生的白木耳枸杞紅棗湯?誰會在逢年過節送來賀禮?誰會在我們需要人陪時來陪我們說說話?……誰又能取代誰?而妳,獨一無二,無人可取代的呀!

 

儀式進行著,妳若干同事及朋友都來送妳最後一程,當我們向前為妳捻香時,多日累積的心傷瞬間崩潰,我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再次確認,是真的,妳真的不在了,妳不在了。

 

這些日子,我的家人都低調的不提任何有關妳的事,一點點有關於妳,我就淚崩,看著窗外就哭,開著車就陌名掉淚,輕輕的觸動回憶就無法自已。明白日子要過,生活要顧,可是,就是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生活在現實之中。前一刻還與人談笑風生,下一秒一轉頭就感心痛。這時還過著年,家家戶戶團圓熱鬧,而我卻活在好友病逝的憂傷之中,一日復一日,無法平復。

 

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奇蹟更不可能在妳火化之後發生,只是每當思念妳,我總把妳以前待我們的點點滴滴件件擷出,細細地把妳再想一遍。

 

有人說當親人離開時要懷著祝福,不能哭得太傷心,以免離開人世的親人無法放下心不忍離開,錯過了他應該要走的天堂路。我不願妳成了游盪在人世與靈魂之間的孤魂野鬼,於是,我告訴自己:放下,別再傷心了!

 

我的手腕環著妳送的天珠,我的手指戴著妳送的白金戒指,我的脖子掛著妳送的項鍊,妳一生清苦,卻為我們準備了連我們自己都買不下手的珍貴禮物。當我生第一個寶寶時,妳帶著了兩隻肥美所費不貲的紅蟳,這是連我先生都花不下手坐月子的高級補品,而妳就是這樣,願意為朋友付出所有的人。

 

我要記著妳所有的好,再向上天祈禱,祈求老天爺善待如此良善的天使。

 

天堂的妳,好嗎?我想念妳啊~

 

如果真有輪迴,願妳能投身幸福安和之家,一生平順,不再有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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